负向的旅程:一次对故乡的低吟浅唱
文/胡昊
那些悲惨的事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粟:要努力看得更远,了解正在迫近的命运的意义,可能的话,还要保持希望。
在《负向的旅程》中,年轻的艺术家朱岚清穿上了祖辈的旧式衣裳,以这种“负 向”的仪式开启了对故乡东山岛的描绘,简练而又充满诚意。她用“八尺门”“家”“食 物、土地、神”“海”四个单元作为重构故乡的线索。尽管这些对象或地点看起来关联性 不强,却的确又恰当地从几个维度诠释了这座位于福建漳州南端的岛屿图景。八尺门是东 山岛与大陆地之间的海沟,空荡荡的餐桌给观者带来的疏离感不仅昭示着这片土地的岛屿 身份,也似乎暗示了艺术家对自己故乡的复杂心绪。“家”和“食物、土地、神”两个单 元则开始对东山岛进行较为细致的探讨,从家宅的私密角落入手,最终推及乡村文明的大 地属性。朱岚清对传统宗教仪式和建筑的关注,让我们察觉到它们与天地万物令人惊奇的 融合感,比较起来,现代文明的产物就显得过于棱角分明而自负了。如果仔细观察,不难 发现东山岛不缺少高楼大厦,作为远景的它们“窝藏”在象征人与土地紧密关联的传统庙 宇背后,却也形成了不可逆转的包围之势,但它们却从未成为画面的中心。朱岚清坦 言,“希望用图像‘对抗’这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化”。实际上,这些了无特色的混凝土 建筑也的确没法内在地彰显出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它的故事,它们并非构成文明的血肉,而 是在当今历史与以往文明的裂口处生成的硬痂,迟早要面对被揩掉的命运。
《负向的旅程》并非表现为记录东山岛及其环境的经济、政治、文化的社会纪实摄 影,艺术家以诗歌一样的意象去发现这片土地给予的灵感启示。她从土地延伸的脉络中去 捕获那些最本质、能够打动人的修辞情景。她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与故乡的风同行,于是 她创作出了如《睡在密西西比河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一样抒情诗般的图 像,捕捉了她故乡的区域精神,事实上,这种乡土气息才是长期以来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 国的文化活力。美国摄影家埃里克·索斯(Alec Soth)将摄影看作与诗歌相似的媒 介,“摄影就像诗歌一样,很难在叙事上成功。其根本的东西是声音(或眼睛),这个声 音拼合碎片的方式使得某些事物更加整体、美丽。”如今,将影像诉诸诗歌的方式已多少 沦为接驳苍白与深刻的捷径,诗意也为此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质疑,但《负向的旅程》的立 意却是经得起考验的。
艺术家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提到,“我从内心与记忆出发,但我没有用一种特别个 人的呈现方式,我会借助土地上的人与景物,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里面再展现出来。”这意 味着她并没有纵容“情绪”的自我增殖——在照片中也是如此——相反,她在有意识地稀 释对这片土地过往的乡愁,将后者洒在照片的各个角落,洒在摩托车把上搭着的布上,阿 嬷的发簪上,农人的草帽上⋯⋯尽管这种“稀释”的确如有些人所说,与日本摄影家川内 伦子的影像特质有共通之处,但两位艺术家在后续的艺术实践上却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对立。川内借助对自我情绪的节制以期寻找一种去语境化的普遍性,不论是嗷嗷待哺 的雏鸟还是即将凋谢的白花,无一不在昭示着艺术家本人惯于以温柔的姿态目击万物的发 生与消亡的宇宙观,而朱岚清的《负向的旅程》却无时无刻不与土地及其故事关联,她借 诗化的摄影语言重现了故乡这片热土的乡风民情,用一种浅调来演绎、细节被消弭的带宿 命色彩的影片,引起人们对“故乡”这一永不消退的内心概念的沉思。换句话说,朱岚清 利用照片构造了语境化的特殊性,并将其作为点燃观者情绪的引信,而不是像川内一样直 截了当地希求某种普遍化了的哲思。
展场的条件限制不可能让艺术家调用空间来控制观看的节奏,因此,为打破观众下意 识地配合图像的扁平性而均匀扫视的一般习惯,他们必须要有些新的点子。为此,朱岚清 以时下较流行的手工摄影书的方式为展览助力。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显然意识到了诗歌的韵 律特质,不同材质的印放、绝佳的并置折叠效果以及拥有东山岛乡土特征的实体物件不仅赋予整组照片以张弛有度的节奏,同时也使让它以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方式,将这片土地 的宁静、翕动和浪漫娓娓道给观者。于是,我们很容易跟随着艺术家的脚步,被在海滩上 歇脚的农人、与南方相称的浅蓝色墙壁或是尚有余温的睡床一隅所深深的吸引。
毫无疑问,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已经打开了人们向城市涌动的潘多拉魔盒,在这片大地 之上,正有越来越多的离乡人患上了失忆症。成堆的垃圾、短命的建筑以至那些日益被资 本和权力异化的人们正侵蚀着原就不堪一击的乡村文明。《负向的旅程》以温柔和直白的 姿态,揭示了这片土地面临的那些既特殊,又普遍的问题。不过,阿瑟·奥尔曼(Arthur Ollman)所说的整组照片隐约展现出的“人类学”特质就目前来看还停留在均衡“情 绪”的作用上,特别是在“海”这个单元,空旷的海滩成为相对单一的题材,东山岛民的 身体与身份似乎没有得到艺术家足够的重视,这让《负向的旅程》的识别度稍有降低。此 外,谈论故乡的门槛并不高,如果想要让作品足够厚重,或许当在组照中展现一种足够成 熟的史观,只有足够熟悉故土的历史,才能相对自由、恰如其分地言及错综复杂的、有关 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关系。不过,据笔者所知,《负向的旅程》的拍摄还在进行中,因 此我们依然可以期待看到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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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女性、重量、边陲、故乡谈《负向的旅程》
文/王丹青
(摘要)
“女性”的概念也許從人類起源的時候便已存在,但對於“女性”觀點的強 調也許到 20 世紀中葉以後才有了較大的發展。女性主義對於性別政治的推動使得我們當今的時代呈現出多元異質的樣貌,女性對於身體與空間的感知,對於人的活生生的經驗(lived experience)的關注,也給這個時代的藝術提供了豐富的資源。
朱嵐清的作品關注故鄉,關注家庭、食物、土地、神明、海洋等等一系列對象,這樣的題材也許並不特別,但我們可以從作品中看到她拍攝的方式與某些傳 統男性攝影師用相機獵取與偷窺對象的方式有著明顯的不同。朱嵐清的鏡頭與拍 攝對象之間並沒有衝突與敵對,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是一種親近感,一種人與人的親和,身體與空間的交融。當我們習慣於面對抽象或者充滿張力的所謂藝術攝影,期待更多短時間大劑量的視覺刺激時,這種關注生活細節,關注隱而不顯的情感連結的作品也許更是我們需要的。
而這組作品傳達出的對於人的活生生的經驗的關注,也是我十分欣賞的。一個人可以從自己的視角出發,拍攝周身的影像,卻又可以避免成為那種偽善的“消失的中介”,避免成為不諳世事的原子化的個人,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缺乏的。我們對於生活的認知往往來自前人的經驗,來自他人的分析與思考,我們很容易墮入“與我無關”的知識系統裡無法自拔,卻很難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感受、認識和理解我們的世界。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攝影師都經歷過遠離故鄉,進入現代化的巨型都市,再回到故鄉這一旅程,但重返故鄉之後還能保持原初的純真是並不多見的。當許多人重返故鄉卻把故鄉視為新的奇觀時,朱嵐清可以始終如一地從自身活生生的經驗出發看待自己故鄉,這也許就是我所關注的所謂女性的視角。而對於故鄉的問題,之後我還會繼續提及。
用明快的色調拍攝靜物與風景可以很容易地被貼上“小資”的標籤,但是從朱嵐清可知的創作歷程中,我們可以發現她的作品想要表達的觀念與所謂“小資” 的格調實在相去甚遠。我們習慣於關注中心,無論是中心國家還是中心城市,我們喜歡將目光投向最為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或者是矛盾與衝突最嚴重的生產場域, 這樣的偏好不但使我們忽視了傳統生活與生產中難能可貴的情感聯繫,更讓我們 對那些生活在邊陲地帶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視而不見。
關注土地、食物甚至神明並不一定是落後的,在全球化進程席捲整個人類社會的當下,關注在地的人,關注在地人的生活方式也許是另一種基進的創作態度。當我們對於未來生活的想像建立在對於資本與技術發展的絕對服從上時,散落在 世界各個角落的日益衰微卻並非不重要的生活景象也許才是我們應該投入更多關注的。當我們試圖定義什麽是一個時代最重要的藝術而什麽不是的時候,我認 為我們應當首先認清這個時代最大的現實。在我看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 資本主義在全球範圍內無限制又愈發隱蔽的擴張才是最大的現實,消費社會的意 識形態全面重構了人對於生活的想像,異化並不僅僅出現在勞動生產的場域裡而 更加深植於我們日常的生活。所以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朱嵐清將故鄉作為創作 的根源,作為生存的根本,這種關注在地生活並且深耕田野的方式也許才能創作 出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作品。《負向的旅程》這組作品的影像表現能力也許尚 顯稚嫩,但是朱嵐清的問題意識是必須得到肯定的。
當國際化的評委團隊將最終的獎項授予朱嵐清的這組作品時,一方面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對於青年創作者的鼓勵;而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獎項的授 予代表了某種發達國家對於所謂“中國”的關注。如果我們可以避免輕而易舉地 將外國人對“中國”元素的關注看成是一種“窺陰”的行為(當然這有些困難), 而將其理解為某種已然喪失殆盡的國際(國際主義)視野(這可能更加不容易想 像),那麼我們也許可以重新將目光投向我們已經遺忘的本土生活。
當我們在全球範圍內談論“中國”這個概念時,我們很容易看到諸如北京或者上海這樣的國際化中心城市。經過一段時間的經濟發展,中國的大型城市其發 達程度也許已經走在了世界的中上游,我們談論“中國”時關注中心城市也許已 經成為了某種習慣。但是,朱嵐清的作品吸引著我們關注她所生活的島嶼,吸引 著我們關注在中國範圍內也許並不十分重要,但在她眼裡卻是世界中心的那個地 方。閩南地區保留的文化傳統,通過食物、通過宗教信仰這樣的符號重新回到觀 者的視野中,這也許可以引導我們重新審視我們的生活。海洋與河流的差異,海 島與內陸的差異,更加能夠豐富我們對於空間的認知與想像。對於在地生活的關 注,對於故鄉的思念與依戀並不必定該被貼上濫情的標籤,對於多樣的生活方式 的想像也許才能讓我們找到現代生活中已經模糊的人的面目。
故鄉是《負向的旅程》這組作品中的主題,也是我想談論的最後一個問題。故鄉通常被我們理解為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而鄉愁僅僅作為背井離鄉的遊子對 於遠方的家的情感牽連。但是對我來說,故鄉不僅是純粹空間意義上某個固著了 我們記憶的地方,並且更加複合了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之最初的那端時間。而鄉愁,也許從每個嬰兒離開母體的那一瞬間便已不可逆轉地產生了。
對於故鄉的依戀,是交織了空間與時間雙重意義的情感生活。一個人離開空間上的故鄉,是可以回得去的,即使社會的發展變化會使故鄉的景觀面目全非; 但時間上的故鄉,我們最初認識世界的那段時光,是客觀上無法尋回的。通過攝影的手段記錄記憶中的人、事、物,保存正在消失的故鄉景象,是我們可以做到的;但通過敘事,回溯性地尋找我們失落的時間,這才是困難重重的。
在這個意義上,所謂“負向的旅程”才有著更加深遠的意義。不僅僅是關注 家、食物、土地以及神明,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也許是通過這種“負向的旅程” 重新尋找每個人生命的本源。於是,“海洋”出現在這組作品的結尾,也許並非 偶然,所謂海洋感覺(Oceanic feeling)或者海洋經驗(Oceanic experience)才是我們需要孜孜不倦去追尋的。這樣的行動,難道不是最勇敢的行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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